太极金刚陈正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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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我 发表于 2017-4-27 06:27:30 | 只看该作者 |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太极金刚陈正雷传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孟子
太极金刚陈正雷传
龚建新
一、黄河古渡
一列火车喷着浓烟,吐着白汽,嘶吼着,驶入陇海线上的一个小站——汜水。停留了不到两分钟,火车又呼啸而去,把几个旅客抛在站台上。
人们急匆匆地拥向出站口,很快就消失在大街上。落在后面的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妇女和一个抱着婴儿的少妇,她们的后面紧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两个大人面带焦虑、忧郁和疲惫的神情,背着包袱,拐着小脚,噔噔地踏着地面,向前紧走。小女孩背着沉重的行李跟着,很快就气喘吁吁了。
“娘,快到家了吗?”女孩问。
“快了,过了河就到了。”老妇女回答道,又问少妇:“小雷咋样?”
少妇停下脚步,看看怀中的婴儿。
“睡着呢。”
老妇女也停下来,用一双充满怜爱的眼睛看着熟睡中的婴儿,并腾出一只手来,掖了掖包着婴儿的被角:“秋天的风凉,别冻着孩子。”
婴儿不足五个月,白白胖胖的,正躺在母亲的怀中,紧闭着眼,鼻翼翕动,香甜地睡着,非常可人怜!
“娘,他笑了。”小女孩惊讶地说。
于是,少妇和老妇女脸上的焦虑和忧郁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满脸的幸福和喜悦。三个人定在那儿,六只眼睛盯着婴儿的脸,充满怜惜和疼爱,仿佛农民盯着春天破土而出的幼苗……
一阵秋风扫来,老妇人打了个激灵。
“快走吧,别赶不上渡船。明天还要到温县城看你爹。”说这话的时候,老妇人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一种莫名的焦虑和忧愁又袭上几个人的心头,她们不再说话,急匆匆地向黄河渡口赶去。
这是1949年10月的一个下午,秋天的残阳把黄河古渡映照得一片苍凉。滔滔的黄河水奔腾咆哮,势不可挡,一泻千里。虎牢关下,玉门古渡,西风残照,千古悲歌。就在这个悲凉的秋天的傍晚,这妇孺四人乘一叶扁舟,凌万顷波涛,渡过了黄河,回到了他们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黄河北岸的陈家沟。
这个婴儿就是陈正雷。带着陈正雷回老家的是他的大娘、母亲和父亲的养女。
1949年农历5月17日,在解放战争的隆隆炮声中,陈正雷在河南省郑州市呱呱坠地。对年过五旬的陈照海来说,老来得子,这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陈照海,1899年出生,河南温县陈家沟人。自从明代洪武年间陈氏一世祖陈卜从山西洪洞县迁居河南怀庆府的常阳村以来,到陈照海这辈,陈氏家族已经繁衍了十八代,常阳村早已改名为陈家沟,陈家沟几百户人家,十之七八是陈氏后裔。陈家沟的陈氏家族不仅人丁兴旺,而且,在家族中还世代以诗书、拳艺传家,历代人才辈出。陈照海的父亲是陈登科,祖父是陈延年,曾祖父是陈耕耘,高祖则是太极拳一代宗师、大名鼎鼎的陈长兴。
到了陈照海这一辈,正是战乱频仍的年代,军阀混战,盗匪横行,日本鬼子又入侵中国,中华大地生灵涂炭。陈家沟的陈氏家族历代习武,历来就有保家护族的风俗,处于这个乱世,更是英雄辈出。陈照海这辈有兄弟、堂兄弟十个,像陈照丕、陈照塘、陈照池、陈照旭、陈照奎等,在村里都是武艺高强,声名显赫的人物。陈照海排行老七,年轻时随父辈习武,太极拳技艺炉火纯青。抗战时期,他加入了当地的抗日武装,是国民党抗日将领范廷兰、范思勤的部下。他经常深入敌穴,铲除汉奸,击毙敌酋,被人们称为“孤胆英雄”。他曾经担任国民党温县保安大队队长,在当地是个响当当的人物。1945年,日本投降后,他离开军界,举家迁居郑州,开始经商。
在陈氏家族中,陈照海是个有头有脸、有地位的人物。然而,世间之事往往难十全十美,尽如人意,一生英雄了得的陈照海却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夫人翟氏不能生养,人过中年没有生养一男半女。虽然后来陈照海夫妇收养了一个养女,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夫妻俩仍然不免时常心情郁闷。待到陈照海离开军界,步入商界,生活开始安定下来后,在夫人翟氏的劝导下,陈照海又娶了二房。二房夫人姓侯,娘家在离陈家沟不远的赵堡镇。侯氏人朴实、善良、贤惠,过门不到两年,就生下了小雷,把陈照海高兴得老泪纵横。善良的翟氏更是把这陈家的独苗看成眼珠子、心窝子,如同己出,呵护有加。十一岁的养女也是喜形于色,进进出出地照顾小弟弟和二娘。
小雷的降生,给这一家人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然而,这喜兴劲儿还没有从人们的眼角眉梢消失,一种不祥的焦虑却暗暗地袭上一家人的心头,一场难以躲避的灾难,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正向这一家人压来。
1948年到1949年,中华大地正处于风云变幻,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时代。中国人民解放军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东北、华北、华东,国民党政府兵败如山倒,大势已去,一个崭新的人民政权将要诞生。
陈正雷还没有降生的时候,有人给陈照海捎来口信,让他随国民党军队撤退到台湾。可是陈照海没有走,他对来人说:“我离开军队从商已经四年了,三年内战没有参加,也没有血债,我怕啥?”早在1946年,陈照海就和一个地下党取得联系,写了一份材料,把手枪也上缴了。从此,他要解甲归田,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诞生。不久,温县来人到郑州,找到陈照海,让他回温县把过去的问题交代清楚。心里坦荡的陈照海没有多想什么,就跟着来人走了。没想到这次是来了运动,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思念着亲人,担忧亲人安危的翟氏和侯氏,在听到家乡人送来的消息后,仿佛天都塌下来了。顾不得多想,简单收拾了行装、细软,两个人就抱着婴儿,拉着幼女,急匆匆地赶回了陈家沟。
“无论如何,也要见上孩子他爹一面呀!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爹见上小雷一面呀!”翟氏哭着说。
“不行,万一他太疼爱孩子,把孩子的小脚趾咬下来一个咋办?”陈正雷的六大娘说。
在农村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老来得子的人太疼爱孩子,以至于会咬掉孩子的一个小脚趾,更何况陈照海当时处于那样绝望的境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陈正雷的五大娘、六大娘都坚决反对把小雷带到温县城给他爹看一眼。
就这样,1950年10月,陈照海没能再看襁褓中的儿子一眼,就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就这样,年仅一岁半,不谙人世的小陈正雷永远没有了父亲。在他咿呀学语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学过“爸爸”这个词,甚至父亲的音容笑貌,也没能在他的心中留下任何印象。
然而,父亲却给他留下了一顶“反革命子女”的帽子。1955年,他们家又被补划了一个地主成分。父亲,这个对别人来说充满慈爱、满是关怀的字眼,在那样一个极“左”的时代,带给小陈正雷的却是屈辱和灾难。
在黄河北岸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年幼的陈正雷就如同黄河滩上的一株幼小的柳树苗,过早地遭受着风霜雨雪的摧打。可是,尽管土地贫瘠,荒沙漫漫;尽管河流奔涌,大浪淘沙;尽管北风凛冽,瑟瑟萧萧,却掩杀不住那顽强的、幼嫩的生命。在黄河滩霜雪冰封的土地下,冻不死的是生机勃勃的野草的幼芽,是杨柳坚忍不拔的根须。一到冰消雪融,春潮澎湃,那在严寒中压抑、禁锢着的生命,就会绽放出绚丽的光彩,成长为参天的大树。这参天大树,因为经受了过多的风吹雨打、霜雪摧逼,愈加伟岸挺拔……
二、没有牧歌的童年
从记事起,陈正雷就感觉自己的这片天空是那样狭小。
不错,天空是蓝色的,阳光灿烂,春日融融。可是,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小陈正雷却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一边割草,一边在阳光下尽情地歌唱;或像别的孩子那样,一边在黄河滩上放牧牛羊,一边悠闲地吹奏短笛。那时流行着许多革命歌曲,像《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王二小》等,都是孩子们爱唱的。可是小陈正雷却不能唱,也不能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因为他是“反革命子女”,因为他家是地主,他们家的人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管制,受人监视。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别的孩子玩耍嬉戏。
父亲去世后,为了给父亲办丧事,大娘和母亲就把父亲留下的两栋房子卖了一栋,孤儿寡母一家四口人住另一栋。
没了男人的家,就像没了顶梁柱的房子,四壁徒墙,茅草盖顶,哪经受得住风吹雨打?大娘已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年老体衰,地里的农活早干不动了,只能到场上干些晒晒谷子的活计,在家里做饭、喂猪,干些家务活。母亲虽然年轻,却没怎么做过农活,从城里的少奶奶一落千丈,成了农村的“地主婆”,不得不干最苦最累的农活,那罪真是难挨!每天母亲从地里收工回来,看着她被压肿的肩膀、布满血泡的手,陈正雷不由得哭了。
姐姐比陈正雷大十多岁,虽然不是陈正雷的亲姐姐,却是从小跟大娘长大,感情很深。她待陈正雷比亲姐姐还要亲,从小就抱着他玩。等陈正雷会走路了,她就带着他下地帮母亲干活,带着他到黄河滩上挖野菜、拾柴火。当陈正雷受小伙伴欺负的时候,是姐姐为他擦干了眼泪。
“小雷,别哭。男孩子,不能哭!”
姐姐读过高小,识文断字,写一手漂亮的字。她经常给陈正雷讲故事,还教陈正雷认字。1955年,姐姐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能帮助家里干些活计了。
这一年,农村工作组进驻陈家沟搞合作化运动。工作组的同志看到陈正雷的姐姐有文化,字又写得很漂亮,就对她说:“你是革命青年,虽然生活在那样一个家庭,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讲阶级的,你的出身很苦。我们更看表现。你应该出来工作,应该跟他们划清界线。”
能出来工作,当然是好事。可是要离开这个“地主家庭”,和自己的娘、弟弟划清界线,这让不满17岁的姐姐很为难。一连几天,姐姐都满腹心事、闷闷不乐,干活也提不起精神来。
还是大娘看出了端倪。在她的百般询问下,姐姐终于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实情。
“娘,我不愿意离开您!不愿意离开小雷!”姐姐哭着扑到了大娘的怀里。
看着怀中的女儿,大娘也不由得老泪纵横了。丈夫去世,已经给了大娘沉重的打击,让她一夜间愁白了头。现在,跟自己生活多年,情同亲骨肉的养女又要离开自己,这让她已经破碎的心怎能禁受得住?
“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大娘抚摩着女儿的秀发,喃喃地絮叨着,“我一直想,你爹没了,这辈子咱们娘俩是个依靠……唉……”
“娘,我不走……”
这一夜,大娘和姐姐都是彻夜未眠。天方黎明,大娘就叫醒了女儿。
“我不能拖累你,误了你的前程。你去工作吧,总比跟着我们受罪强。”
“娘……”姐姐扑到大娘的怀里,又哭了。
“只要你心里有娘,有小雷,常过来看看我们,娘心里就知足了。去吧,好好工作,将来嫁个好人家,有个好前程,娘就安心了。”
……
陈正雷也被惊醒了。不满六岁的他还不太明白大人的事情,不明白姐姐出去工作为什么要哭得泪人似的。
“姐,你能带我去吗?”
“带你去,带你去……”姐姐亲着陈正雷的脸,哽咽着说。
过了没多久,姐姐参加了考试,被录取到了温县银行工作,她要正式搬出这个家,住到县城银行的宿舍里。大娘和母亲要送行,可是,姐姐不让,说让人看见不好。陈正雷执意要送出村子,姐姐同意了。
告别了大娘、母亲,姐姐背着铺盖卷,拉着陈正雷的小手走出了家门。
正是五月,地里的麦苗已经拔节、抽穗,到处是滚滚的麦浪。姐弟俩出了村口,走过村南的小蟒河,再往前不远处,就是莽莽的黄河滩了。五月的黄河波涛汹涌,黄河滩头野草丛生,杨柳如烟,不时有一行行大雁从天空飞过,传来阵阵雁鸣,应和着河滩上的马鸣牛吼,让人感到空旷、寂寥。远处的麦子地里,偶尔会蹿出一只野兔,不紧不慢地在乡间道路上跳跃奔跑……微风从黄河上吹来,带着野草、鲜花的清香,让人沉醉。
陈正雷从记事起,就喜欢这黄河滩清新的空气,喜欢这里的野草鲜花,喜欢春天黄河岸边依依的杨柳,喜欢草丛中飞溅的蚱蜢、青蛙、野兔……只有在这空无人迹的河滩上,陈正雷才感到心胸舒畅,才能忘记生活中的烦恼。
“姐,你可常回来呀。咱们到河滩上玩。”
“嗯。”
“姐,你走了,谁教我认字呀?不过,明年我就该上学了。”
“教你的字还记得吗?”
“记得。”
……
姐俩走到大路上,该向西边温县城方向走了。从陈家沟到温县城有五公里,没有车,农村人都是骑驴、坐马车,或走路进城。姐姐让陈正雷停下来。
“小雷,你回去吧。”
“不,我站在这儿看着你走。”
见拗不过陈正雷,姐姐只好放下行李,蹲在地上,拉着陈正雷的手嘱咐道:“小雷,姐这一走,娘和妈就都靠你了。你可得听娘的话,听妈的话。”
千叮咛,万嘱咐后,姐姐含着眼泪,毅然背起行李走了。走出老远,她又回过头来,向陈正雷挥手:
“小雷,回去吧。听娘的话!”
“姐,你可常回来!”
……
和姐姐告别的场景,永远地刻印在陈正雷幼小的心灵里,对姐姐的感情成为他永生难忘的情愫。
姐姐离开了陈家,参加了工作。过了不到两年,经别人介绍,她和一位同事结婚成家。她的爱人是温县西北边博爱县人,两人成婚不久,她就跟随爱人调到博爱县工作。在温县的时候,姐姐还经常偷偷回家看看;到了博爱县,就不常回来了。这年,陈正雷也上了小学。
上个世纪的50年代,是中国社会发生深刻变化的年代:镇反、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土地改革、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跃进、反右……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让人目不暇接。新中国就像一个奔跑着的巨人,步履豪迈、粗犷、刚健,雄心勃勃,却又不免莽撞、盲目。在这历史列车的飞速运行中,中国普通老百姓的命运,就在这一个一个的运动中颠簸、摇摆,演绎出各种各样的故事。
在河南温县陈家沟,人们也在经历着一个个运动,跑步向共产主义迈进。从互助组到初级社,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大跃进,仿佛一下子就进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超英赶美、大炼钢铁、吃食堂、放“卫星”,到处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然而,紧接着,就是饥谨的三年困难时期。陈正雷的童年,就在这三年困难时期结束了。
姐姐走后,家里的日子就更难挨了。孤儿寡母,没有壮劳力,缺吃少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学校收五毛钱学费,陈正雷拖了好几天也交不上。后来,上午上课时,老师说下午必须交,要不就别来上学了。
中午回家吃饭时,陈正雷向母亲和大娘要学费,两个人都拿不出来。陈正雷急了,又哭又闹,说交不了学费他就不上学了。见陈正雷这么吵闹,母亲也恼怒起来,狠狠地给了陈正雷几巴掌,把他打得号啕大哭。看见母亲打孩子,翟大娘不干了。
“你为啥打他?他有啥错?”
“谁让他这么闹?”
“拿不出学费,也不是孩子的错。”
“那是我的错?!”
……
两个大人吵了起来,陈正雷委屈地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泣。吵到后来,娘儿三个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这天下午,陈正雷没有上学。
但是,日子总得过下去,总得想办法。第二天早上,母亲搜集了二斤棉花,带着陈正雷来到赵堡镇的集市上。卖了棉花后,母亲给陈正雷买了一个烧饼,又给了他五毛钱。
“打疼了吧?别恨妈。妈也是没法子。”看着儿子脸上没有擦干的泪痕、红肿的眼睛,母亲心里酸酸的。
“不疼。妈,您吃啥?”陈正雷正要把烧饼放到嘴里,又停下了。
“妈不饿,你吃吧。吃饱了好上学去。”
“您吃一点。”陈正雷掰了半块烧饼递给母亲。
“妈不饿,你是小孩,正长身体,多吃点。吃饱了,学习有劲。”
母子俩走回陈家沟,母亲把陈正雷送到学校大门口。看着儿子走进学校大门的欢快身影,看着儿子那因营养不良而瘦小的身子,看着儿子那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裤,母亲突然悲从中来,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唰唰地落到地上。正是早春,寒冷的春风吹起她的鬓发,掀起衣襟。她瑟缩着身子,抖动着肩膀抽噎着。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这七八年来,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儿子,和翟大娘相依为命,不仅饱受生活的煎熬,还倍受人们的歧视。由于生活的磨难,过度的劳累,不到三十岁的母亲已经开始衰老了,憔悴的脸上布满皱纹,鬓发现出银丝,身体非常虚弱。
这一年是1958年“大跃进”时期,村里办起了食堂,家家户户停火息灶都去吃食堂;还成立了生产队,村民们每天统一出工下地劳动,统一收工,到食堂吃饭。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超英赶美,农民们每天早出晚归,战天斗地,冬天积肥,春天开垦黄河滩上的盐碱地,掘地三尺深翻土地,再铺上肥料。春种秋收夏耘田,一年四季没有休息的时候。
在家里,陈正雷的母亲是壮劳力,出身又不好,所以每天都要干最苦最累的活。她和年轻的小伙子、姑娘们一起挖河、挑沙子、挑土、挑大粪,肩膀压得肿得像面包,发了炎,直流脓血。每天晚上收工回家,陈正雷给母亲烧好开水,用盐水给母亲洗伤口,疼得母亲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看着母亲那痛苦的样子,年幼的陈正雷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到了秋天,生产队的粮仓见了底,人们开始吃不饱饭。可是,劳动却没有减少,尤其像陈正雷母亲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更不敢偷懒不出工。
正当母亲的日子处于极度困难的时候,一封来信改变了母亲的命运,也改变了陈正雷的命运。
陈正雷的母亲有三个兄弟,其中两个在西安工作。陈正雷的姥姥也住在西安儿子家里。这年秋天,他们给陈正雷的母亲写信,让他们母子俩到西安住些日子,说老人想闺女和外孙子了。
这年秋后,母亲带着陈正雷到西安探亲。这是陈正雷第一次出远门。他们渡过黄河,到汜水乘火车一路向西,过潼关,经过一天的颠簸来到了西安。
姥姥见到闺女和外孙子,高兴得泪流满面。后来,听了母亲讲述家里的日子,姥姥伤心得抱着陈正雷大哭起来。
“苦了你们了,苦了你们了……”姥姥连声地念叨着。
最后,姥姥和两个舅舅都说,你们娘俩就别回去了,回去过那种日子,不把你累死,也得把你们娘俩饿死。
在姥姥家的日子里,姥姥和舅舅开始劝导母亲,说守着那样一个家,成分不好,孤儿寡母,日子可怎么过?退一步说,即便是成分好,这没个男人,日子可怎么过?你不满三十岁,年纪轻轻的,难道要守寡一辈子?还是改嫁吧,嫁到西安,日子就好多了,而且和娘家人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可是,小雷会受委屈的。还有大娘咋办?”母亲嗫嚅道。
“小雷当然也跟你嫁过来呀。没问题,那家人很好,你们娘俩都不会受委屈的。至于那边,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
母亲终于动了心,决定改嫁。
这年冬天,母亲改嫁到了西安。本来母亲是想把陈正雷也带走的,可是陈正雷的伯父、叔叔们怕断了陈照海这一支的香火,就对乡政府做了交代。在农村,孩子随母改嫁,是要改姓的,陈正雷如果随母改嫁,就不再是陈家的人了。结果,母亲在家里住了三个月,总是不能把陈正雷的户口转走。最后,母亲气得抱着陈正雷大哭起来。
“小雷,妈舍不得你。妈也是没办法。”
“妈,你走了,我咋办?”
“先跟你大娘过吧。你大娘老了,跟前不能没个人。妈也不能太自私了,是不是?孩子,你大了,照顾好你大娘。将来,妈再来接你。”
“妈,我知道了。您常来看我呀。”
就这样,母亲含泪离开了陈家沟。在黄河渡口,母亲坐在渡船上,船开出老远,母亲还在向陈正雷呼喊:
“小雷,照顾好你娘!妈会回来看你的!”
初冬的黄河,河水呜咽,波浪回旋,仿佛一个母亲在伤心地哭泣,如怨如诉。寒风凛冽,孤鸿哀鸣。这凛冽的寒风、汤汤的河水,吞没了母亲凄凉的声音,把陈正雷孤零零地留在黄河岸边。
这一年,陈正雷九岁。九岁的陈正雷从此没有了眼泪。
母亲改嫁后,每年都回到陈家沟看看陈正雷和大娘。学校放暑假,陈正雷也要到西安在母亲家里住一些日子。相聚日短,去日苦多。每到离别的日子,母亲总要抱着陈正雷痛哭一场,然后就是千叮咛,万嘱咐,追着远去的列车向他挥手,仿佛想把他拉回来。揪心撕肺般的离别场景,渐渐地把陈正雷幼嫩的心磨砺得硬硬的,从此他不再哭泣。
每当小陈正雷一个人过黄河,到汜水乘火车去西安看望母亲的时候,大娘都要把他送到黄河渡口,眼巴巴地看着他远去。大娘那伛偻的身躯、斑白的鬓发,在河风中摇摇欲倒,这让陈正雷感到心酸。他渴望着和母亲相聚的日子,可是,他又牵挂着陈家沟年迈的娘。所以,每当他从西安回来,过黄河回到陈家沟,见到娘的时候,他都有一种莫明的亲切感、安全感。两处的母爱牵扯着他的心,九岁的孩子,过早地承受了人间的悲欢离合,体会到人世间最宝贵的慈母情深。这深深的慈母情,伴着滔滔的黄河水浸润着陈正雷幼小的心,在他变的坚强的心灵中,播下了爱的种子……
汜水关的夕阳,黄河古渡的秋风,汤汤的黄河水,陇海线上铿锵的车轮声……陈正雷的童年,就在这夕阳、秋风中消逝了——伴随着黄河水的奔流和远去的列车,永远地消逝了。
三、拳乡今昔

1958年,正当陈正雷的家庭遭遇变故,母亲改嫁,只留下大娘和陈正雷这一老一小,守着破败的家,在艰难困苦中度日的时候,一个后来改变了陈家沟的太极拳命运,使这个古老的拳乡得以中兴,同时也培育出了陈正雷、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等一批太极拳人才的老人回到了陈家沟。他就是陈正雷的五伯父陈照丕。
陈照丕,字绩甫,1893年出生在陈家沟,自幼跟父亲陈登科学习太极拳,功夫纯厚,技艺精湛,二十出头就跟随父亲到甘肃、河北等地经商,同时传拳授艺,阅历丰富。1926年,他返回陈家沟,担任温县国术社教练。当时军阀混战、盗匪横行,他和父兄们一起保家护园。1928年,应朋友邀请,陈照丕来到北平传授陈式太极拳。当时北平流传广泛的是杨式太极拳,对陈式太极拳人们还了解甚少。为了扩大陈式太极拳的影响,河南同乡会的清末翰林李庆临在《北平晚报》上撰文,介绍陈照丕和陈式太极拳。一时间,北平的武林人士纷纷造访。陈照丕和武林人士相约在宣武楼切磋武艺,连续十七天没有败绩,一时间名动北平。后来陈照丕的堂叔、一代太极拳大师陈发科应邀到北平传授陈式太极拳,遂使陈式太极拳花落京华。
1930年,陈照丕又应邀南下南京,在南京国术馆担任名誉教授。1933年,他在第二届全国国术国考中担任评委。1937年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8年南京沦陷,陈照丕返回故乡,加入抗日将领范庭兰的部队,任武术教官。1940年,他又到洛阳担任武术教练。1942年,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张含英(建国后曾任水利部副部长)聘请陈照丕到西安,在黄河水利委员会担任武术教官。抗战胜利后,陈照丕随黄河水利委员会来到河南开封。1948年,开封解放,陈照丕参加了工作,在黄河水利委员会任保管员。他一边从事本职工作,一边传授太极拳。
1958年春节,陈照丕回故乡探亲。阔别故乡数十载,昔日的太极拳故乡陈家沟已经是物是人非。老一辈的拳师已经凋零殆尽(一代宗师陈发科已经于1957年在北京去世);和陈照丕同辈的拳师,历经多年的战乱,也已经所剩无几。原来陈照丕兄弟、堂兄弟十个,都练就一身太极功夫,也大都死的死,散的散——排行老九的陈发科之子陈照旭在合作化运动中,被扣上一顶反对合作化的帽子,再加上原来的“历史问题”(抗战时期加入过当地的杂牌军),锒铛入狱,1960年去世;排行老十的陈照奎远在北京。在陈家沟,只有陈发科在故乡的一个徒弟王燕还在带着几个人练习太极拳,但也已经呈日薄西山之景。解放以后这些年,一场运动接着一场运动,村里人谁还有心思练拳呀!昔日那种“喝喝陈沟的水,都会翘翘腿”的拳乡盛景已成绝响,昔日兴旺的拳社也早已绝迹。
眼看着故乡的太极拳濒临消亡,六十五岁的陈照丕老人潸然泪下。年轻时,为了传播太极拳,他走南闯北,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他还著书立说,出版了《陈氏太极拳汇宗》。现在,人到老年,荣归故里,却发现原来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太极拳事业,在故乡——太极拳的发源地,却后继无人了!这怎能不让他感到伤心?
陈照丕心急如焚。返回郑州后,他毅然做出决定:退休,回到家乡陈家沟去,不惜自己的衰朽之年,拼着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也要把太极拳的薪火传递下去。“咱们家传的拳艺,传了十几代了,不能断在我这一辈的手里。”他对儿女们说。
当时,陈照丕的儿子也在黄河水利委员会工作,担任财务科副科长,娶妻生子,一家人在郑州过着安逸的日子。见父亲要退休回陈家沟,儿子坚决反对。解放前在南京传拳时,陈照丕又娶了一位南京的太太,被孩子们称为新五娘。老太太跟着陈照丕在陈家沟住了些日子,终究是城市人,习惯不了北方农村生活,现在见陈照丕着了魔似的要回陈家沟,也是坚决反对。
“咱们家成分不好,是地主,您回去肯定受歧视。”儿子说。
“你回去吧。我不去,看你一个孤老头子怎么生活。”老伴儿说。
单位的同事也劝陈照丕,说现在就办退休手续,只能拿百分之四十的退休金;再等几个月,可能会有新政策下来,就能拿百分之六十的退休金。“最好再等等。”同事说。
可是,陈照丕一天也不能等了。
“我不是为了钱,不给我退休金,我也要回家。我不能看着陈家沟的太极拳后继无人。”
就这样,1958年春天,陈照丕回到了陈家沟。
回到陈家沟不久,陈照丕就开始组织村里的年轻人练习太极拳。当时,陈家沟的村长是个外乡人,叫张蔚珍。1949年,黄河发大水,张蔚珍一家人从黄泛区搬到了陈家沟。陈家沟百分之七八十姓陈,其他还有姓王、姓李的人家,但张姓仅此一家。陈家沟人纯朴善良,虽然陈姓是大户望族,村里建有陈氏家庙、陈氏祠堂,村北还有陈氏历代祖先的碑林、坟墓,但他们不欺生。张蔚珍为人正派,办事公正,虽然是外乡人,又不到三十岁,却从20世纪50年代就成了陈家沟的当家人,当过村支书、村长,很受村里人的尊重。对陈照丕老人退休回村教授太极拳,村长张蔚珍非常支持。尽管他自己不练习太极拳,可是他却知道太极拳的好处。虽然陈照丕家庭成分是地主,可是他却没有那种极“左”的偏见,用有色眼光看待陈照丕,而是非常敬重老人。
“太极拳是好东西,在咱们村流传了几百年了。过去,村里人都会练上几下,现在没人会练了,咱不能眼看着祖传的东西失传了。陈照丕老人好好的不在城里享清福,却回乡教拳,咱得支持呀。”在村委会上,张蔚珍这样说。
于是,村里的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陈小兴等一帮年轻人开始聚集到陈照丕老人的家里学习太极拳。陈照丕家的门前有一个高土岗,每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年轻人就在这里沐浴着星光、月色,伴着四月的春风,跟在老人的人身后,悠悠扬扬地打起了太极拳。从此,陈家沟这个古老的太极拳乡,在饱经了战乱摧残和各种运动的洗礼后,太极拳这颗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又开始复苏、发芽了。
这年秋天的一天,温县县政府体育科的安主任和教育科的一个工作人员来到了陈家沟,找到大队部,要见陈照丕老人。原来,省里给温县县委县政府来了一封信,信中说,陈照丕老师人虽然退休了,可是却不肯卸去传播太极拳、发展太极拳的责任,陈照丕老师是国内的太极拳名家,在河南省武术表演中获得过一等奖,希望县里能够支持他的工作,帮助他发展太极拳。省里的来信引起了县委领导的重视,安主任就是受县委县政府的委托,到陈家沟找陈照丕,聘请他到县城教授太极拳的。
有上级领导部门的大力支持,陈照丕老人传授太极拳的劲头更高了。这年年底,他就住到温县文化馆,在机关、学校中传授太极拳。同时,他还不忘记陈家沟的学生们,经常回村辅导他们。年近古稀的老人,冬天顶着寒风,夏天冒着酷暑,往返于温县和陈家沟之间四五年,精心地播撒太极拳的种子,哺育着太极拳的幼苗。几十年后,在太极拳故乡陈家沟和温县,一批太极拳的中坚力量壮大成长,成为国内外太极拳运动发展的生力军,这中间凝聚着陈照丕老人多少心血呀!
在温县传授太极拳时,冬天早晨天还没亮,陈照丕老人就第一个来到练功场,练上几路拳脚,直练到额头见汗,浑身热乎乎的,把棉衣都脱掉了。打扫卫生的老太太出来扫院子,见这个老头子大冷的天,天不亮就出来,脱了棉袄棉裤瞎折腾,就笑话道:“你这是干啥呢?黑灯瞎火的,疯了吧!”
老人就写了个顺口溜,表达了自己传授太极拳的愉快心情:
披星戴月五更天,
起床练习太极拳,
单衫短裤不着棉,
路人观看为撅倒,
笑我古稀学少年。
拳术不知老将至,
名利于我如云烟。
但愿服务为人民,
喜看后继满乡邻。
在传授太极拳的同时,陈正雷不幸的命运遭际也时刻牵挂着陈照丕老人的心。对这个自己亲兄弟的遗孤,老人充满了同情。兄弟遇难,他当时远在他乡,爱莫能助;现在,又眼见陈正雷的亲娘远嫁西安,留下这一老一小挣扎在饥饿线上,作为大伯的他,怎能不伸出援助之手呢?他经常从自己的退休金中节省一些,从自己的口粮中节省一些,接济陈正雷一家。
一天傍晚,陈照丕看见陈正雷放学后没回家,而是在地里捡柴火。饥馑的日子使小陈正雷瘦小而又单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生活的苦难和压抑,使他没有了孩子的欢笑,眼神中蕴含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忧郁。他内向、少言,总是孤单单、怯生生、忧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揪心。
老人心里发酸,上去握着陈正雷冻得胡萝卜似的小手,心疼地问:“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家?”
“家里没柴火了。”
“吃的还有吗?”
陈正雷没说什么,低下了头。
老人不再问了,而是拉着他的手说:“小雷,跟我来。”
老人把陈正雷带到家里,从面缸中舀了一些白面装在一个口袋里,塞到陈正雷手中。
“拿回家,让你娘给你蒸馍吃。”
“五伯父……”
“别说了。你伯父比你们娘俩日子好过。小雷,晚上做完作业,就到我这里练拳吧,别总一个人憋着,会憋出病的。”陈照丕叹了口气,又说道,“咱们家的拳,你也该学学了,要不也对不起你爹。你爹可是一身好功夫呀!”
陈正雷还是第一次听到太极拳,第一次听说父亲会武术。尽管生活在陈家沟,可是他从来也没听说过太极拳;对父亲的过去,人们更是讳莫如深,从不向他说起,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反革命,是坏人。
“五伯父,我爹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正雷问。
“孩子,这些事你大一点会懂的。现在,你还是来学拳吧,这太极拳是咱们祖辈传下来的,传了十几代,有三百来年了。把太极拳学好,就对得起咱们的列祖列宗了。”
于是,从那年冬天开始,陈正雷跟五伯父陈照丕学习起了太极拳。太极拳给他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让他饱受生活磨难的心得到了解脱。
在教拳的同时,陈照丕经常给陈正雷讲述陈氏前辈们的英雄故事,讲述陈家这套太极拳的来历。
“咱们老家原来在山西晋城,因为闹饥荒迁到了洪洞县。一世祖陈卜精通拳械,武艺高强,后来打抱不平,得罪了官府,在明朝的洪武年间,被移民到了河南的怀庆府……”陈照丕讲起了久远的故事,这些故事是陈正雷闻所未闻的。陈卜、陈王廷、陈长兴、陈清平、陈耕耘……这些威名赫赫的太极拳家的传说故事,深深地吸引着陈正雷,鼓舞着他,在他幼小的心田里,潜移默化地平添了一份对太极拳的感情和责任。
“你爹也是个英雄,功夫好,枪法也好。抗战时期被人们称为孤胆英雄。哎,可惜他走错了一步……你记住,他不是坏人。”陈照丕说。
陈正雷点点头。既然伯父说父亲不是坏人,那就不是了。困扰着他多年的疙瘩,似乎解开了一些。
村里还有一个学问渊博的老人陈延科,是陈正雷的八爷。老人腿脚不好,却很有文学修养,家里收藏有很多古书,还爱讲故事。在冬天漫长的夜晚,练完拳后,有时陈正雷和一些孩子会聚集到八爷家里,听他说古论今,讲《三国》、《水浒》、《聊斋》故事。那些古代英雄人物气壮山河的故事,吸引得孩子们摒住呼吸、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聆听。平时为生活中的不幸所烦闷,总是落落寡欢、沉默寡言的陈正雷这时也忘却了烦恼,被这些英雄人物激荡得热血沸腾起来:“啊,原来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的故事就发生在汜水呀!我每次从那里过,竟不知道。司马懿也是我们温县人呀!”
回到家里,往往已经半夜。大娘还没有睡,在等着陈正雷。陈正雷却激动得没有睡意,又在院子里练起了太极拳——
金刚捣碓、懒扎衣、六封四闭……掩手肱捶……
一招招,一式式,螺旋缠绕,松活弹抖。时而如流水潺潺,轻风拂柳;时而如波涛怒吼,排山倒海。在寒冷的月光下,不满十岁的陈正雷翩翩地舞动着身姿,仿佛在和一种看不见的命运之神抗争着。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和不幸。他的心完全沉浸在太极拳的空明境界中。
月光如水,笼罩着陈家沟,笼罩着黄河滩。大地一片苍凉。
四、清风岭上

自从跟伯父陈照丕学习太极拳后,年幼的陈正雷对养育自己的这一片土地逐渐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陈家祠堂院中的高大、古老的松柏,陈氏家族历代祖先的坟墓、碑林,陈长兴故居、杨露禅学拳处……一处处古迹,历尽沧桑,无不记录着太极拳的历代先贤们完善、传承、发展太极拳这一优秀的传统文化的足迹。现在,当陈正雷再次走过这些地方时,他那幼小的心中总是充满着神圣的感情。
陈家沟位于黄河北岸的清风岭上,南濒黄河,北依高坡,地势北高南低。由于古代山洪频发,洪水向南流入黄河,天长日久的冲击,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沟壑。人们临沟而居,形成了许多村落。在沟里的村子,以沟为名,有王沟、徐沟、陈家沟等;在坡岗上的村落叫圪当,有王圪当等。陈家沟有三条大沟,分别叫东沟、西沟和中沟。中沟是通往村外的大路,西沟也住满了人家,东沟则深达数十米,沟内树木茂盛,野草杂生,经常有野兔出没,乌鸦、喜鹊也在这里做窝。每到清晨和傍晚,这里时常烟云缭绕,给人以神秘的感觉。夜深人静,黑漆漆的东沟深处常有宿鸟哀号,让人不寒而栗。每到暴雨滂沱的季节,洪水从沟中奔泻而下,直入村南的小蟒河,声若雷鸣,气势逼人。冬天则银装素裹,寂静异常,几只乌鸦点缀在落满霜雪的枝头,如水墨画一般。小时候,陈正雷经常在东沟里拾柴火、挖野菜,冬天踏积雪,春天寻绿叶,夏天听鸟鸣,秋天捡落叶,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感情。
六百年前,陈卜率领族人迁居到这里,就是看中了这里的好风水。
这里古称怀庆府(怀庆就是今天的沁阳县,温县属怀庆所辖),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最著名的就是四大怀药:山药、地黄、牛膝、菊花。这里也是兵家必争之地,黄河对岸的虎牢关是著名的古战场。元朝末年,元朝大将铁木尔守怀庆府,明军久攻不下,明太祖朱元璋迁怒于当地百姓,据传说,明军攻下怀庆府后,曾三洗怀庆府,许多无辜百姓惨遭杀戮,人烟几近断绝。洪武初年,明朝政府大量移民,陈卜就是这时从山西洪洞县迁徙而来的。一开始,陈卜定居在怀庆府东南三十里的一个小村子。陈卜为人忠厚,精通拳械,深得村民的爱戴和敬重,这个村子就被叫做陈卜庄(现在仍叫陈卜庄)。因为这个村庄地势低洼,经常遭水害,陈卜就率领家人于洪武七年迁居到清风岭上的常阳村。常阳村因村中有一座常阳寺而得名。这里南临黄河,背负一岭,负阴而抱阳,风水绝好。黄河虽然肆虐,经常水害不断,可是再大的洪水也漫不过清风岭去,洪水过后,反而使岭下的土地更加肥沃。
当时,清风岭上有盗匪作乱,武艺高强的陈卜一边耕种,一边在村中兴办武社,向家人和村民们传授武艺,保卫桑梓。现在,村中还流传着陈卜独斗匪徒的故事。后来,陈氏家族人丁兴旺,成了村中的大户望族,常阳村就改名为陈家沟。
陈氏家族一直以诗书、武艺传家,到了第九世陈王廷这一代,已经是明朝末年。陈王廷(1600~1680),字奏庭。他自幼勤奋好学,习文练武,不但深得家传武艺的精髓,而且熟读诸子百家,学识渊博,可谓文武兼备。陈王廷是明末武庠生、清初文庠生,“在山东称名手,扫荡群匪千余人”。年轻时,他颇有报国之志,据传说,他曾经到开封考武举,一马三箭,三马九箭,箭箭中靶心。可是报靶的官员受了贿赂,没给报靶,结果陈王廷落榜。一怒之下,他杀了报靶官,大闹武科场,逃到了登封玉带山上李际遇的农民义军之中。他看透了明王朝的腐败,与李际遇商定帮助闯王李自成北渡黄河,攻打北京。可是,陈王廷回乡不久,李际遇却兵败被杀。不久,闯王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皇帝煤山自尽。再后来,清军入关,江山换代,社会动荡,民不聊生。陈王廷报国无门,看破红尘。晚年他隐居乡里,闭门不出,整日一卷《黄庭》做伴,吟诗习武,调教一些子孙习文练武,自娱自乐。在家传武艺的基础上,他依据《易经》的阴阳之理、中医的经络学说,熔导引、吐纳养生技法于一炉,创造了一套全新的拳法。这套拳法刚柔相济、快慢相间、螺旋缠绕、松活弹抖,符合人体运动和自然运化的规律,故名为太极拳。
陈王廷创造的拳术有太极五路、炮捶一路、长拳108式,以及双人推手、双人粘杆和刀、枪、剑、棍等套路。其中的双人推手和双人粘杆练习,创造性地解决了在没有护具的情况下,进行实战训练的安全问题。
陈王廷留有一首《长短句》,反映出了这位一代武林宗师晚年恬淡、超脱的心境。
“叹当年,
披坚执锐,
扫荡群氛,
几次颠险!
蒙恩赐,
枉徒然,
到而今年老残喘。
只落得《黄庭》一卷随身伴,
闲来时造拳,
忙来时耕田,
趁余闲,
教下些弟子儿孙,
成龙成虎任方便。
欠官粮早完,
要私债即还,
骄谄勿用,
忍让为先。
人人道我憨,
人人道我颠。
常洗耳,
不弹冠。
笑杀那万户诸侯,
兢兢业业,
不如俺心中常舒泰,
名利总不贪。
参透机关,
识彼邯郸,
陶情于鱼水,
盘桓乎山川,
兴也无干,
废也无干。
若得个世境安康,
恬淡如常,
不忮不求,
哪管他世态炎凉,
成也无关,
败也无关。
不是神仙,
谁是神仙?”
当伯父陈照丕讲述这些故事,抑扬顿挫地吟诵这首《长短句》的时候,陈正雷尽管还不十分理解其中的意义,但是,伯父那庄重的神情却让他肃然起敬。他看着画像中陈王廷那道骨仙风的风采,幼小的心灵中充满了对祖先的崇敬之情。
“我们家每一代都出一些武功出众、文武兼修的人物,我的高祖陈长兴公更是一代杰出人物。他把祖先的拳术删繁就简,由博返约,归纳成现在的老架一路和二路炮捶,还传授给了外姓人杨禄禅。杨禄禅又把太极拳带入北京,创造出杨式太极拳,以后又出现吴式太极拳。现在,全国各地知道杨式太极拳的人很多,我们陈家的太极拳知道的人却很少。小雷,我们陈家家传太极拳复兴的希望,就在你们这些孩子身上了。”每次跟伯父学完拳后,陈照丕总是把自己的希望讲给陈正雷、陈小旺等学生听。从伯父那殷切的话语中,陈正雷感受到了那种历史的责任感,沉甸甸的。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一场弥漫全国的大饥荒来临了,陈家沟也陷入了极度的饥饿之中。村里的食堂停了,人们又都回到家里自开自己的灶,自做自己的饭,但是,没有粮食。
“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卡我们的脖子,逼我们还债,我们要有志气,勒紧裤腰带也要建设社会主义。”
“听说了吗?毛主席也在和我们一道渡难关呢,他老人家都不吃肉了。”
…………
村干部们向农民们宣传着。
瓜菜代,半年粮。人们开始吃红薯叶、芝麻叶、南瓜叶、玉米芯,到黄河滩上挖灰灰菜、扫帚苗等野菜。把这些叶子、野菜用水煮一煮,放些盐,有条件的放点玉米面,没有条件的就这样吃;把玉米芯碾碎,泡出淀粉,然后放榆树皮面做贴饼子。野菜、树皮吃完了,就吃观音土。许多人得了浮肿病。
翟大娘平时有吃的都紧着陈正雷,自己吃野菜、菜叶。由于营养极度不良,她也得了浮肿病。这时,村里成立了一个浮肿病院,在那里还有一些粮食吃。大娘住了进去,每天能分到一个小馒头,可是大娘却舍不得吃,而是偷偷地把它带回家,给陈正雷吃。
“孩子,娘饿死没关系,你可得活下去。”大娘说。
幸亏陈照丕时常接济陈正雷和大娘,他们才没有饿死。陈照丕是退休人员,有退休金和粮食指标,在温县教拳的时候,县里也照顾他。当时,县机关在黄河滩上有一个农场,有时会分一些小麦、玉米、黄豆之类的粮食给陈照丕,他就给陈正雷捎口信,让他去背回家。
就是在这样饥馑的日子里,陈正雷也没有断了学习太极拳。太极拳已经成了他的精神粮食。
然而,这一年,翟大娘却疯了。
大娘和陈正雷住的是陈照海留下的一幢楼房。困难时期,没粮没钱,眼见得一老一小难关难渡,可能要饿死,大娘就打算把房子拆了重建,落矮一些,修个简易的房子,凑合住,把砖瓦木料卖了换些钱,好度日。可是,没想到房子拆了,却再也没给盖上,娘俩只好住在原来的破厨房里。不仅房子没了,卖砖瓦木料的钱也不见了踪影。帮助拆房的是本家的亲戚,大娘不好意思张口要,有苦说不出,再加上长期的心情郁闷,一口气憋在心里,人就疯了。
大娘一犯病,就疯疯癫癫、又哭又闹、寻死觅活、上吊跳井,八天里,她跳了三次井。每次跳井被救上来后,村里人就得掏井。跳的次数多了,就难免招人烦。
“这个老太太,怎么老跳井?跳一次我们就得掏一次。干脆淹死算了。”有人不耐烦地说。
第三次跳井后,过了半个小时才有人把她捞上来。为了防止她再跳井,人们就用石板把井口盖上。
大娘躺在井沿上控了一会儿水,却又悠悠地活了过来。
陈正雷抱着她,“娘娘”地叫,她却推开陈正雷,喊着:“我不活了,让我死吧!”向井口冲去。
可是,井口已经盖上了。大娘只好坐在石板上哭起来……
“娘,你别死,你死了,我可咋办呀!”陈正雷拉着娘的手说。
周围的乡亲们见这情景,也不由得黯然落泪。说怪话的人也心生同情,叹着气,默默地离去。
井口被盖上了,跳不了井,大娘就上吊。
一天下午放学后,陈正雷回到家,院子里寂静得有点异常。陈正雷推推门,门从里面关着。他喊:“娘!娘!”却没有应答。
陈正雷心里一紧:是不是娘又出事了?
他赶紧用力把门推开,冲进屋里。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破败的屋子里漆黑一片。陈正雷摸摸床。娘平时是躺在床上的。可是床上却是空的,冷冰冰的。
“娘,你在哪儿?”陈正雷叫喊着。
忽然,他听到床下有声响,蹲下身子一摸,发现娘躺在地上。再一摸,就摸到了她脖子上缠着的绳子。这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他看见娘脖子上缠着绳子,昏死在地上……
“娘啊,你这是干啥呀?你要是死了,我可咋办那?……”
陈正雷的泪不由得涌了出来。他赶紧给娘松开绳子,让她喘过气来。
原来大娘想上吊,却够不了那么高,就想用绳子把自己勒死,结果,却只把自己勒昏了过去。
陈正雷两个星期没有上学,不敢离开家一步,天天看着娘。夜里睡觉,他要把剪子、菜刀、锥子藏起来,怕娘拿去自杀;还要把门从里面锁好,怕娘跑出去。邻居大娘见老太太疯成了这样,就问陈正雷害怕不害怕?
陈正雷说:“自己的娘,有啥害怕的?”
邻居大娘叹息着说:“这一家人,命苦啊!”
五、冬天里的春天

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岁月呀!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苦难的日子让人早熟。不满十二岁的陈正雷正是需要别人照顾的年龄,却默默地承担起了伺候患有精神病的娘的任务。他每天早晨做好饭,照顾娘洗脸、梳头、吃饭,然后再去上学。中午放学,他要赶回家做饭,伺候娘吃喝。下午放学的路上,他还要顺便捡拾柴火、挖野菜。大娘的病也是时好时坏,虽然不再寻死觅活上吊跳井,可是总是糊糊涂涂、傻傻呆呆的,如果陈正雷不照顾她吃饭,她就那么一整天动也不动地呆坐着,目光呆滞,如泥塑的一般。有时,心智清明了些的时候,她也会想起来给陈正雷做口饭,还会磕磕绊绊地到学校门口等陈正雷放学。
放学出来的小学生们看见这个衣衫蓝缕、满头白发乱蓬蓬如荒草的疯老太太,小一点的孩子吓得四处乱躲,大一点的则起哄乱叫:“疯子,疯子。”
每到这个时候,陈正雷的心就如同针扎了一般,在暗暗流泪、淌血。他只能等在最后,等人都散净了,才上前扶着娘,踏着夕阳,蹒跚着回家。一路上,满街是人们啧啧的同情声、叹息声……
正是困难时期,家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瓜菜半年粮。可是,这一老一小的悲惨命运,却唤起了善良的村民们的同情心。在陈正雷和大娘揭不开锅的时候,总有邻居从自己的牙缝中省下点,给他们娘俩送来一口吃的。雨季,茅草房漏雨时,街坊四邻会帮他们孤儿寡母修缮房屋。伯父陈照丕也接长不短地接济着他们。陈正雷是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长大的。
苦难之于人,有时会像沉重的大山,压弯人的身躯,消磨人的精神志气,让人颓唐、消沉起来,从此一蹶不振;有时会使人产生仇恨、怨艾的情绪,愤世嫉俗,进而变本加厉地报复社会;有时,苦难却会砥砺人的意志,锻炼人的品行,使他懂得珍惜寒冷的冬天里那一缕缕人间的温情……少年时代的陈正雷是不幸的,可是,在这不幸中,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间的难得的温暖。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紧接着是温暖的春天、火热的夏天、金色的秋天……一年四季,黄河滩不断变换着丰富的色彩——冬天冰封雪盖,银装素裹;春天春潮汹涌,绿柳如烟,野花盛开;夏天树木蓊郁,芳草萋萋,麦浪滚滚;秋天的黄河滩,则弥漫着成熟的庄稼醉人的芳香……庄稼人的日子,也在这春夏秋冬的变换中,不停地向前滚动着,一年又一年永不停息地滚动着。再艰难的日子,也有过去的时候,“没有迈不过去的火焰山”——人们就是靠着这种对未来的希望,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这是1962年8月的一天,村里一辆到北面太行山中拉煤的马车,载着陈正雷和大娘走出了陈家沟。他们这是要到温县西北边的博爱县去。
自从陈正雷的姐姐随着丈夫去了博爱县后,每天上班下班,操持家务,很快地生儿育女,日夜操劳,忙得没有空闲,几年没有回娘家了。博爱县北靠太行山,与山西交界,温县到山西运煤的大车每天都要经过博爱县。有一次,她遇到了陈家沟来的运煤大车,就向车把势打听家里的情况。
“我娘咋样?小雷好吗?”
车把势叹息着讲述了大娘和小雷的情况,姐姐当时就哭了。
晚上,她跟丈夫商量,把娘和陈正雷接过来住。当时,他们一家住在博爱县国营农场,陈正雷的姐夫在公社里当副书记。他是北面太行山里人,淳朴善良,听说爱人娘家一个疯老太太带着个孩子过日子,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心里非常同情。
“你说啥呀?这还有啥好商量的?你娘就是俺娘,你弟弟,就是俺弟弟。快接来,我们一起过。”陈正雷的姐夫说。
姐姐和姐夫虽然都有工作,但是孩子多,有七八个,又是刚刚过了困难时期,所以,生活并不富裕。可是,姐姐和姐夫并没有考虑这些。
由于孩子小,工作又忙,姐姐脱不开身,她就托过路的陈家沟的车把势把大娘和陈正雷顺路给捎带过来。于是,这年的八月,陈正雷和大娘坐着拉煤的大车来到了博爱县。
在博爱县,陈正雷度过了两年幸福美好的时光。
大娘的病已经好多了,神智清醒了,平时还能帮助女儿做做饭,带带孩子。有女儿和女婿的精心照料,大娘的身体日渐康复,气色越来越好,干瘦苍老的脸丰满多了。陈正雷也转学到了当地的东乡小学上学。
陈家沟的小学不是完小,没有五年级和六年级。这里的东乡小学则是完小。那时,一个公社有二十多个小学,完小则只有两三所。陈正雷在陈家沟上完了四年级,初小毕业,就转学到了博爱县。他参加了高小升学考试,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东乡小学。
新学期开学了,陈正雷穿着姐姐给他做的新衣服,背着新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在学校的报到处,他看到黑板上写着:“五年级一班班主任:何福祥。班主席:陈克谦。”
陈正雷感到十分吃惊:“我怎么当了班主席了?!”
陈正雷的小名叫小雷、正雷,学名叫陈克谦,这是本家八爷陈延科老先生给他起的“大号”。按照家谱的排序,陈正雷这一辈名子的最后的字是: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排到了陈正雷这里,家谱中没有字了,八爷就说:“叫克谦吧。”在陈家沟,他很少用自己的大号。开转学证明时,学校的老师说:“用官名吧,别用小名了。”就这样,陈正雷转学到博爱县,就成了陈克谦。
在陈家沟,尽管陈正雷的学习成绩非常好,语文、算术总是得100分,可是由于出身不好,他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少先队也不能入。可是,到了博爱县这个新学校,刚一入学就被封了官,这是怎么回事?
“老师,为什么让我当班长?”下了课,陈正雷找到班主任询问。
“因为你考了第一名。”老师说。
“可我不是本地人,别人不会听我的。”
“没关系,只要你学习好,为人正派,处事公平,大家就会服你的。好好干啊。”老师说。
就这样,陈正雷平生第一次当了“领导”。
孩子们总是要欺生的。陈正雷说话的口音和当地的不同,人又长得瘦弱文静,所以许多淘气的男孩子并不把这个新班长放在眼里,根本就不服管。一次,上自习课时,一个男孩子违反了纪律,说说闹闹。陈正雷批评他,他不听,仍然我行我素。陈正雷的脾气也上来了,就推了他一巴掌。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几个男孩子放学后,就把陈正雷围了起来,要揍他。
终究陈正雷练过几年太极拳,虽然身子瘦小,却身体灵活,下盘稳固。几个孩子刚一扑上来,就被他撂倒了三个。其他的孩子一看,都不敢上来了。但他们仍然不服气,领头的孩子说:“咱们约个日子,较量较量。你敢吗?”
“咋不敢?你们是一起上还是单打独斗?”
“一起上不是欺负你么?单打。”
他们约了个日子,在学校中的戏台上摔跤。
这个小学校在一所大庙中,院子中间有一个戏台。过去,农村演戏大都是在露天的戏台上演出的。戏台是用玉米秸架起来,上面铺上黄土,踩实压平,就成了一个简易的戏台。陈正雷和几个孩子在戏台上比赛摔跤。这些孩子,空有一身蛮力气,根本不是陈正雷的对手,一个接一个地败下阵来。最后上场的是他们的小头头——一个敦敦实实的小胖墩。
小胖墩力气很大,可是,陈正雷的太极拳已经初具功夫,脚下非常稳固,小胖墩想把他摔倒,却怎么也搬不动,反倒让陈正雷顺势借力,摔了几个跟头。最后,小胖墩突然袭击,一猫腰,来了个“黑狗钻裆”,想把陈正雷扛起来摔倒。没想到陈正雷反应机敏,一个顺水推舟,双腿一让,手一拍他的屁股,小胖墩胖胖的身子像个肉球,从陈正雷的裆下钻过,滚到了戏台下面。幸亏戏台不高,没有摔伤,但也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没想到输得这么惨!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外地孩子武艺这么好!班里这几个调皮鬼都服气了。
陈正雷不仅功夫好,让班里的同学佩服的还有学习。在班里,陈正雷总考第一,算术、语文总是满分。而且,他非常爱惜书籍、课本,一个学期下来,课本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老师经常表扬陈正雷,说他品学兼优。他成了同学们的榜样。少先队成立了,陈正雷不仅入了队,还当选为中队长。到了六年级,他又当了大队长。
那时,学校离陈正雷的姐姐家有十多里路,中午陈正雷都是在学校食堂吃饭。大部分学生也都不回家,中午有相当长的一段空闲时间。为了丰富学生的课余生活,班里就组织篮球队、乒乓球队,利用中午时间和老师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陈正雷是大队长,负责组织这些活动。
在这两年中,陈正雷像变了一个人——快活、自信、乐观、向上,对未来充满向往。生活向他展示了从未有过的美好前景。生活原来是这么美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受人尊敬、受人爱戴,是这么重要!这两年的生活,让少年陈正雷体会到了一个人的尊严。
陈正雷的姐夫总是夸奖陈正雷,说他是个人才,聪明、好学、上进,心地善良,为人谦虚,不爱张扬,将来会成就一番事业的。
这一年,陈正雷小学毕业。由于品学兼优,他被保送到县里的中学。
可是,这一年,陈正雷却异常痛苦地辍学了
1964年,全国开始了四清运动,各个单位都在查“四清”“四不清”的问题。博爱县做出规定,当地所有干部都不能带家属,家属住在单位宿舍里的,都动员回老家。本来,陈正雷的姐夫是想将来给陈正雷在博爱县安排工作,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互相间有个照应。在这种形势下,显然不能“以权谋私”。陈正雷的姐夫老家在太行山中,陈正雷的娘这时病已经好了,她也不愿意到山里生活。老人说:“我可不想把我这把老骨头喂了狼。”
老人很是通情达理,她看到女儿有八个孩子,一家生活也很困难,就不想再拖累女儿一家。这样,这年的秋天,陈正雷和娘又回到了陈家沟。
重又住进了那间低矮、破败的房子,重新又过起了那种缺吃少穿的穷日子。十五岁的陈正雷知道,现在,只有用自己嫩弱的肩膀,担当起养家糊口的担子,赡养年迈的大娘了。他别无选择。他钟爱的学校、钟爱的课本,从此和自己永别了。
他又来到了黄河滩上。每到痛苦的时候,他都会来到黄河滩,在黄河母亲般的怀抱中,他可以黯然流泪、可以低声哭诉、可以捶胸顿足、可以呼天抢地,黄河母亲以她那博大的胸怀,默默地承受着自己儿女的悲哀……
可是,这次陈正雷却没有了眼泪。大悲无声。他站在黄河边,面对滔滔的河水,默然无语。良久,他把手中的中学录取通知书轻轻地撕碎,撒入河水中。纷纷的纸屑如破碎的莲花瓣,飘落到滚滚的河流中,无声无息地被卷走了……
黄河无语,默默东流。黄河,你可知道一个少年悲哀的心?你可知道,在你的浪花中吞噬了一个少年人的梦?
……
不知什么时候,伯父陈照丕来到了陈正雷的身后。从陈正雷和大娘回到家的时候,他就一直关注着他们。
“孩子,你要是伤心,就哭一场吧。”
“伯父,我不哭。”陈正雷擦擦眼睛说。
伯父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陈正雷。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棵横倒的枯柳树的树干上,默默地看着黄河流向远方。太阳偏西了,渐渐地坠向西边的邙山山头。残阳如血,洒在苍茫的河面上,波光荡漾,气势雄浑。
陈正雷完全沉浸在眼前黄河落日的雄浑景象之中,忘记了一切烦恼,身心完全被融化了。他看看伯父陈照丕,他那花白的头发、雪白的长胡须也被夕阳染得通红,仿佛透明的一般。再看看自己,自己也仿佛燃烧起来了。
……太阳渐渐沉入山岭背后,余霞满天;河面苍茫、辽阔。渐渐地,天色黯淡下来,秋风愈加凉爽,涛声更加响亮。
“你看到那边的邙山了吗?”陈照丕指着太阳落山处说,“黄河和洛水就在邙山脚下相会。黄河水混浊,洛水清澈。两水相会,一清一浊,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像一幅太极阴阳图。据说,人皇始祖伏羲曾经坐在邙山上观河水东流,看河洛相交,察日月交替,思寒暑循环,参悟出了阴阳变化的道理,创造出了先天太极图,留下了河图、洛书。邙山上现在还有伏羲台,山脚下有伏羲庙。咱们的太极拳,就是根据这阴阳变化之理创造的。”
原来,太极拳还有这么深奥的道理!陈正雷被伯父的话吸引住了。
陈照丕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一阴九阳跟头棍,二阴八阳是散手。三阴七阳犹觉硬,四阴六阳类好手。唯有五阴并五阳,阴阳无偏称妙手。妙手一运一太极,太极一运化乌有。太极拳讲究的就是刚柔相济、阴阳无偏。来,伯父好久没有看你练拳了,给我练一趟。”
陈正雷也来了兴致,跳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在黄河滩松软的沙地上,打起了太极拳。
月亮升起来了,黄河滩洁白如雪。月下的黄河水欢快的流淌着,奔向迷离的远方。
“有三成功夫了。看来这些年,你没有撂下功夫。还应该再放松一些。”
伯父给陈正雷讲解着太极拳的动作要领,亲自做示范,手把手地给陈正雷纠正拳架,指导他练习推手。月光下,一老一小认真地研讨着,伴着秋风,恍入仙境。
月上中天的时候,陈正雷和伯父向村中走去。
“孩子,上学当然是好事。可是没有条件上,也不要太过悲伤。咱们的太极拳虽然是武术,但是武中有文,学好它,也不是容易的。当年,十六世陈鑫,父亲命他学文,到晚年他自己认为学武更有成就,很后悔,就发奋著书,写出了《陈氏太极拳图说》,名留青史。学文也好,学武也罢,只要下功夫,都能成才的。伯父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文武全才的太极拳家,把咱们祖传的东西发扬光大。”陈照丕语重心长地说。
“伯父,我懂了。您放心,今后,我的全部心思就都放在练拳上了。”陈正雷异常坚定地说。
六、语录拳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随着“三年困难时期”的结束,全国的经济开始复苏,各项工作也开始步入正轨。在温县,太极拳也得到县里领导部门的重视。1962年,陈照丕参加了全国武术大会,在这次武林盛会上,他被授予“全国太极拳名家”称号。1964年,他当选为全国武术协会委员。陈照丕老人传授太极拳的心气更加高涨了。
为了促进太极拳运动的发展,使陈家沟这个古老的太极拳乡焕发生机,在县里的支持下,1964年,陈家沟太极拳体校正式成立。体校的校长由陈家沟的村长张蔚珍担任,陈照丕任教练。每天清晨和傍晚,村里的年轻人们都到体校打太极拳,拳乡开始重现当年的风采。
村长张蔚珍非常有远见,也少有偏见。他对陈照丕老人说,你挑选几个条件好的,重点培养,将来咱们陈家沟还要靠他们争光呢!他还说,我看陈小旺、陈正雷这两个孩子就不错,虽然出身不好,可是咱们的政策是重表现嘛!要重点培养。
这一年,15岁的陈正雷辍学回家,在生产队参加劳动。由于是个高小毕业生,在农村算是个文化人,他当了记工员,每天晚上收工后,协助生产队长给社员们记工分。
农村的劳动是艰苦的。陈家沟地处豫北,主产小麦、玉米、高粱、水稻等五谷杂粮,还产四大怀药,虽说历史上是个富庶之地,可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生产力水平还是很低的,人们的生活非常困难。陈家沟紧靠黄河滩,黄河滩是数千亩的荒沙地。上个世纪50年代末,陈家沟就开始改造黄河滩,在后来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这种战天斗地,向“荒山、荒滩要粮”的劳动热潮达到了高潮。在天寒地冻的冬季,社员们一改以往的冬闲三个月的习惯,变冬闲为冬忙,积极开展开垦荒地、兴修农田水利的活动。当时的农村基本没有拖拉机等农业机械,人们都是一锹一镐地靠人力改造自然。社员们挥着镐头、铁锹,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顶着呼啸的北风,早出晚归地奋战在荒凉的黄河滩上。他们把长满荒草的黄沙地整平,铺上农家肥;到了春耕时节,再用耕牛拉着犁铧深翻土地,播上种子……经过两三年的春种秋收,过去的荒沙地,就渐渐变成一片沃土。
白天在黄河滩上“战天斗地”,夜晚,陈家沟的年轻人们就都聚集到太极拳体校,跟陈照丕老人学习太极拳。陈照丕老人教拳细致、耐心,总是循循善诱地给人们讲解。看到家乡的太极拳又开始兴旺,陈照丕老人异常兴奋,他又作诗道:
漫云七十古来稀,
余今八十兴不萎。
老骨跌岔能铺地,
二起双足满天飞。
炼身如铁为人民,
立志要学董存瑞。
老当益壮从何起,
朝夕锻炼偷天机。
世人不识太极妙,
变化无穷奇更奇。
或问此技当何用,
强身健体为人民。
博学多才、太极拳功夫纯厚的陈照丕老人像一块磁石,深深地吸引着陈小旺、陈正雷、王西安、朱天才、陈小兴等年轻人。在陈照丕老人的家里,老人经常和这些年轻人推手,让他们体会太极拳的玄妙之处。别看老人年近八旬,可是,这些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子到了他的手里,就像不会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地站不住脚。在双臂缠绕、螺旋走化、进退起落中,陈照丕老人神态自如,一边讲解,一边引化,有时一个肩靠,就把对方发放到椅子上;有时在走转中突然一个肘击,就把对手放到了床上。那劲别拿捏得恰到好处,被发放的人只感到身心一空,就飘了出去,落地后却毫发未伤。这种奇妙的太极拳功夫,把人们吸引得如醉如痴,乐此不疲。在当时物质生活相当匮乏,很多人还吃不饱肚子的情况下,太极拳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乐趣,成为陈家沟人的精神粮食。
在陈照丕的精心培育下,一群太极拳苗子成长起来了,陈正雷和比他年长五六岁的陈小旺、王西安、朱天才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对这几个人,陈照丕不仅在技术上悉心指点,还经常给他们讲述太极、八卦理论,什么叫“爻”,什么叫“卦”,什么叫阴阳、五行……陈正雷从小就爱学习,爱记笔记,他经常把陈照丕老人讲述的东西记下来,包括老人常吟诵的诗歌。
正当陈家沟人的生活刚刚安定,太极拳活动逐渐复苏的时候,运动又来了。先是“四清”运动。由于陈照丕老人解放前在国民党政府的中央国术馆任过教,有人就怀疑他是否是国民党,有没有历史问题。审查了几个月,没有结果,不了了之。可是,从此,他就不能到温县教授太极拳了。紧接着,就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那是一个黑白颠倒的年代,黑的被说成是白的,白的被说成是黑的,指鹿为马,人妖颠倒;那是一个毁灭传统文化、割裂民族血脉的年代,传承了几千年的文化瑰宝、民族精华,被批判为封建糟粕,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那是一个践踏人的尊严、没有人性的年代,法律被践踏,生命遭戕杀,一切“牛鬼蛇神”不仅被打倒,还被踏上亿万之脚,邪曲害公,方正不容;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荒谬的年代,到处是“红的海洋”,全国都在“山呼万岁”,早请示、晚汇报、忠字舞、语录歌、大串联、文攻武卫……
“文化大革命”的狂潮也席卷到了陈家沟。1966年,《河南日报》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为《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揭开陈家沟的盖子》,文章说陈家沟搞家族制、搞宗派主义,是封建的堡垒。六七月间的一天,全公社的红卫兵集结起来,有二百多人,突然开赴陈家沟。他们臂戴红袖标,手里拿着镐头、铁锹、锤子、棍棒,高呼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砸烂封资修!”“破四旧,立四新!”等口号,从东沟中翻了上来,直扑陈家沟北面的陈家祖坟。
陈家祖坟方圆有一百多亩,里面碑林耸立、古柏参天,一幅肃穆、幽深的景象。这里立着陈氏一世祖陈卜、九世陈王廷、十四世陈长兴等陈氏历代先祖的墓碑,通往祖坟的道路上立有石牌楼,巨大的花岗岩雕刻的神龟上驮着石碑,历尽百年的沧桑,无言地记录着陈氏家族的历史,也记录着中国太极拳文化的历史。
然而,红卫兵小将们却毫不留情地对这些珍贵的历史文物大肆打砸。他们推到石碑,拆毁牌楼,铲平坟墓……整整砸了两天,把原来肃穆庄严,历经几百年风雨的陈家碑林、祖坟,打砸得一片狼藉。
当红卫兵小将打砸陈家碑林,铲平陈家祖坟时,陈正雷和村里的社员们正在附近的地里干活。看到这种疯狂的举动,人们谁也不敢说话,更不敢制止。但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每个人的心都在流血。当天晚上,趁红卫兵暂时退去,陈正雷、陈小旺等陈氏家族的人悄悄来到坟地,把陈卜、陈王廷等主要人物的石碑挖个坑埋了起来,再在上面掩盖上青草,让人不易察觉,这样才得以保护下来。其他的石碑,则被运走,或用来修桥,或用来铺路,或用来砌猪圈……有着几百年历史,蔚为壮观的陈家碑林就这样毁之一旦。
1968年,陈家祠堂也被拆毁了。当时,公社要建面粉厂,需要一些木料制造箩筐、笸箩,这些木料最好是干透的,制成的箩筐才不变形。于是,一些人就想到了陈家祠堂:“那里的房梁、廊柱都好几百年了,拆了制笸箩保准中。”公社革委会就一声令下:“拆!”可怜几百年的陈家祠堂,就这样被拆毁了,院子里的古松古柏也难逃厄运,都被伐倒,做了建筑材料。
祖坟被平、碑林被砸、家庙被拆,陈氏家族的许多人都心情郁闷,郁结成病。由于气愤,这一年,陈正雷的娘又疯了,整天到处跑,到处唱。
“我五哥,就是能,北京、南京都去过。我五哥,就是能,北京、南京都去过。”老太太就这样疯疯癫癫地唱着、跑着,在村中游荡。
陈照丕老人也“疯”了——他是为太极拳“疯”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陈照丕老人的所谓“历史问题”又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挖出来整,地主分子再加上“国民党反革命分子”,他成了双料的“黑五类”。太极拳也不让教了,说这些都是“四旧”,教太极拳就是传播封建思想;整天“纠集这么多人在一起,是搞宗派”。老人几乎天天被拉出去批斗,头上带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黑牌子,游街示众。在公社的批斗大会上,造反派们给他“架飞机”。邻村一个造反派也练过太极拳,这时却当了批斗“牛鬼蛇神”的急先锋,他架着老人的胳膊狠命地向上抬,事后还得意洋洋地说:“陈照丕那么大的名气,我给他‘架飞机’,他照样动都不敢动。”
1967年春天的一个夜晚,被批斗了一天的陈照丕老人磕磕绊绊地走回了陈家沟。春风还是那么的温暖,花香还是那么的醉人,湛蓝的夜空中的明月还是那么的洁白、明亮,乡村的夜晚还是那样的迷离美妙,可是,这世道为什么变成了这样?这人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他们都疯了?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我得罪了谁?我教太极拳是犯了天条了?我在中央国术馆当过教授,可是四八年就参加革命了呀……
陈照丕老人就这么想着,苦思苦想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年近八旬,遭遇的世事不可谓不多,可是也想不明白这世道咋成这样了,这人咋成这样了。行将就木之人,却遭如此奇耻大辱!教人如何忍受得了?老人一时想不开,就走到村中一口水井旁,跳了下去……
天明时,被人发现打捞上来,陈照丕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了。幸亏这年天旱,井水浅,老人才保住了一条命。但是,脚却被扎伤了。
在陈正雷、陈小旺、王西安等徒弟的精心照料下,经过半年多的调养、休息,陈照丕老人的身体渐渐康复了。在休养期间,老人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人生嘛,就如太极拳,直着过不去就转,太极拳千变万化只在一转,学会转化,才能变通,拳论中说“随曲就伸,人刚我柔”,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不能活学活用?
那时,全国都在学习“老三篇”,都在唱“语录歌”,背诵毛主席诗词,陈照丕老人就编了“语录拳”、“诗词拳”,走到哪儿就唱到哪儿,走到哪儿就打到哪儿。
“钟山风雨——起——苍黄——”老人一边唱着,一边做了一个太极起势。
“百万雄师——过——大江——”老人接着做了一个金刚捣堆,咚的一个震脚,震得地面发颤。
……
“我打的这是诗词拳、语录拳,不是太极拳。”老人逢人就说,逢人就这么比画。既然是毛主席的语录拳、毛主席的诗词拳,谁敢反对?造反派们谁也不敢反对老人打拳了。村里人见陈照丕这个样子,都说:“这个老头子,整天疯疯癫癫的,是不是疯了。”
陈照丕老人却吟出一段顺口溜:
说我疯来我就疯,
说我癫来我就癫。
为啥做这疯癫事,
决心培养人接班。
到陈照丕老人家里学拳的人越来越少了,根红苗正的年轻人怕沾染上“封资修”的流毒,许多人都不敢来了;对太极拳实在着迷的人,也是偷偷地潜入老人家里,偷偷地学习,再偷偷地溜出去,那架势真像特务在搞地下活动。
一个冬天的夜晚,老人又像往常一样,让老伴儿备好茶水,自己披衣坐在床上,等着几个得意弟子的到来。直到夜深人静,却仍然不见一个徒弟的踪影,就连每次必到的陈正雷也没有来。等着等着,老人不由得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打了个冷战,被冻醒了。睁开眼一看,仍然是自己独自一人和孤灯相伴,炉子上的水壶在吱吱的冒着热气。老人不由得苦笑了。
他下了床,在院子里练了一趟拳,又练了一趟剑,直练到周身热汗淋淋。上床躺下后,老人仍然没有睡意,不由得吟出一首诗来:
大梦谁先觉?
武场人独眠。
谯楼三鼓响,
挥剑斩寒光。
汗流如春雨,
冬天变伏天。
猜透太极妙,
赛过活神仙。
第二天一大早,陈正雷来到老人家。昨天他的娘又犯病了,所以没有来伯父这里学拳。
见到陈正雷,陈照丕老人说:“我昨天等了你们半宿,都睡着了。醒来后,就打了趟拳暖暖身子。后来睡不着觉,就作了首诗。”
“啥诗?”
陈照丕就念给陈正雷听。
听着老人念诗,看着老人满是皱纹的消瘦的脸、满头的白发,陈正雷感到非常惭愧。后来,他找到陈小旺等师兄,说五伯父对我们寄予的希望很大,我们不能辜负他老人家呀!从此,陈正雷、陈小旺等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再也无所顾忌,每天都到陈照丕老人家里学拳。看到这些年轻人这么爱好太极拳,老人很感动,说:“你们都不怕,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啥可怕的?”
在“文化大革命”开始那三年里,陈家沟的人练拳被禁止,陈照丕被批斗,可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太极拳这块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在这些把太极拳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人的手中,偷偷地传承着。公开场合不能练,夜深人静时,他们就到黄河滩上一个人悄悄地练。脚踩着满地的黄沙,耳听着黄河的涛声,感受着黄河母亲博大、温暖的胸怀,沉浸在太极拳的深邃的意境中……也许,在这样的环境中,才更能体会出太极拳天人合一的妙处。
七、第一个春天
自从陈正雷的娘又犯病后,生产队为了照顾陈正雷一家,就让陈正雷当了饲养员。饲养员不用每天下地劳动,有一些自由时间可以照顾家里,照看娘。当时,饲养员这样的重要岗位都得贫下中农的子女才能担任,由于陈正雷人踏实、为人忠厚,让人很放心,当记工员时,他帮助生产队长做了许多工作,现在家里有困难,经过队委会的研究,就把他安排在了饲养室工作。
大队的饲养室和陈照丕老人的家只有一墙之隔,由于年久失修,院墙已经倒塌,两个院子就连在了一起。这样,就为陈正雷学拳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饲养室除了陈正雷外,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饲养员。老饲养员负责夜班,给牲口添草料;陈正雷则是白班,干体力活。白天,牲口都出工下地了,陈正雷要清扫牲口圈中的粪便、给牲口圈垫土,还要把饮牲口的两口大缸挑满水。有时,夜里他还要替老饲养员值班喂牲口。
干完活后,陈正雷开始练拳,陈照丕老人就在隔壁院子里看,不时过来给他指点。陈照丕老人在院子里练拳时,陈正雷就在一边观摩,细心体会。有时,爷儿两个在一起推手,陈照丕细致入微地给他讲解太极拳的推手技巧。就这样,在陈照丕老人的口授身传,悉心指导下,陈正雷的太极拳功夫进步得很快。
为了提高太极拳功夫,增长功力,陈正雷还把练功结合到了日常的劳动中。挑水时,他不用扁担,而是用两手提,以锻炼臂力;清理牲口圈时,他沉腰坐胯,挥动铁锹,锻炼腰胯的力量;交公粮时扛麻袋,二百斤的麻包扛在肩上,他注意锻炼自己的腰背力量;搬运麻袋时,他抱住麻袋,注意体会太极拳中扭转的力量……就这样,在农村艰苦的劳动中,陈正雷磨练着自己。
转眼到了1969年,“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开始平息下来。这年冬天的一天,陈正雷正在牲口棚里清理牲口粪便,给牲口圈换土,外面突然传来陈照丕老人激动的声音:“小雷,小雷,咱们练拳不犯法了!”
陈正雷回过身来一看,只见伯父陈照丕急匆匆,一路小跑着跨过院子,直奔牲口圈而来,平时拄着的拐杖也没拿,手里却捧着一张报纸。
“伯父,啥事?”
“小雷,毛主席提倡打太极拳了!”
陈照丕老人冲进牲口圈,激动地把报纸拿给陈正雷看。
这是一张《人民日报》,上面刊登了一篇毛主席语录:“凡能做到的都要提倡,做体操、爬山、游泳、打太极拳……”
“毛主席提倡打太极拳了!咱们练拳不犯法了!我又可以教太极拳了!”陈照丕激动得老泪纵横。
“真的?”
陈正雷也很激动,他扔下铁锹,一把拿过报纸,急切地看了起来。
“练拳不犯法了,我们又能练拳了!”陈正雷激动得说话都哆嗦了,真想抱头痛哭一场。
这天晚上,陈照丕老人和徒弟们是在兴奋中度过的。老人特别激动,总是不停地说,说太极拳,说过去的故事,说毛主席的英明伟大。陈正雷和师兄弟们练起拳来也特别有劲——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大气不敢出地打拳了。陈照丕老人的家里洋溢着热烈的欢笑声,回荡着“哼”“哈”的打拳发力声,那压抑已久的激情开始爆发出来。
过了午夜,徒弟们才逐渐散去,各自回家。陈正雷最后一个离去。
“小雷,你慢点走。”伯父叫住陈正雷,郑重地说,“小雷,我想了好久了,我以后不能光教你们几个人练拳,我要写一些材料、写一本书,今后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能够学习。我还要给上级领导写信,建议出版太极拳丛书。你有文化,以后晚上就过来帮我写吧。”
看着伯父那庄重的神情,陈正雷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陈正雷每天晚上练完拳后,都要留下来帮助伯父整理太极拳历代的资料,撰写书稿;有时,他在饲养室替老饲养员值班,在给牲口添过草料后,也会过来,看着伯父戴着老花镜,在油灯下一笔一画认真地写作。终究是年近八十的老人了,陈照丕拿笔的手总是颤颤抖抖的。他写了改,改了写,涂涂抹抹,极其认真。陈正雷看着,感动得心里酸酸的。就这样写了一个冬天,终于写成一部《太极拳理论十三篇》。
“小雷,你帮我抄,抄写五份:一份寄给国家体委,一份寄给省体委,一份寄给地区体委,一份寄给县体委,剩下一份咱们自己保存。”说这番话时,老人的神情恳切、郑重,充满希冀,浑浊的老眼放射出光芒,仿佛要燃烧一般。
陈正雷用了几个晚上抄写倾注了老人毕生心血,总结了老人一生练拳心得的太极拳文稿。五遍抄下来,陈正雷几乎都能把这些文字背诵出来。他感到这些文字,字字珠玑,理深意幽,由浅入深地阐述了太极拳实践、理论的方方面面。联系自己平时的练拳体会,陈正雷感到自己对太极拳的理解,又提高了一个层次。
严冬过后,就是20世纪70年代第一个春天。
尽管仍然是寒风凛冽,春寒料峭,豫北大地一片冰封雪盖,可是,在黄河滩向阳的滩头,冰雪却在悄悄地消融,河坡湿润之处,野草已经偷偷地拱出了嫩芽,在一片枯黄之中,显出些许的绿意。河面还是被坚冰紧紧地封锁着,但是春光却越来越温暖明亮,照在冰面上明晃晃的,刺人眼目。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平心静气,屏住呼吸,你似乎能听到冰面下黄河的涛声,隐隐的,深深的,沉沉的。过不了多久,黄河就会迎来声势壮观的凌汛,万里黄河,冰裂水溅,轰隆隆如春雷炸响,彻夜不断;摆脱了冰层束缚的滔滔河水,势如奔马,夹带着巨大的浮冰,滚滚东流,势不可挡,一泻千里……
经过三年多“文化大革命”的洗礼,中国社会安定下来,开始讲“安定团结”,提出了“抓革命,促生产”等口号。工厂开始复工,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在陈家沟,大街小巷的墙壁上刷满了标语:“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尽管还在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可是太极拳再也不被当作“四旧”来批判了。
这年秋天,温县要举行篮球比赛,县体委邀请陈照丕老师带领学生们前去表演武术,用以助兴。接到通知时是四月份,陈照丕老人特别高兴:太极拳终于又受重视了!
他开始着手组织徒弟们进行训练,规范动作,讲述表演要领。这是第一次外出表演,陈照丕老人特别上心。
“不能总是练一路拳,我得教你们一些武术器械,好进行表演。”陈照丕说从1958年到1970年,陈正雷和师兄弟们一直学习的是陈式太极拳老架一路和推手,一路拳就学习了十多年。因为这太极拳的功夫都在老架一路里面。太极拳讲究积柔成刚,刚柔相济。通过长期柔和缓慢、螺旋缠绕、意气相随的盘架子锻炼,去掉周身的拙力、僵劲,达到周身一家,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然后,再练习二路炮捶,以及刀、枪、剑、棍等十八般兵器,以增强耐力和爆发力。一路拳练得越扎实,去僵求柔的功夫就越好,太极拳的功夫才能更深湛。如果过早练习二路炮捶,过分地追求发力,往往会造成横气填胸,心浮气躁,最后功夫出偏,终难大成。陈照丕老人深谙练拳的窍要,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只让徒弟们在陈式太极拳老架一路上下工夫。现在,为了参加表演,同时,也看到徒弟们有了一定的太极拳功夫,这才开始教授陈式太极拳二路炮捶、太极刀、太极剑、太极大枪(大杆)、春秋大刀等陈式太极拳拳械套路。
由于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以及1958年的“大炼钢铁”等运动,陈家沟这个武术之乡已经连一件武术器械都找不到了。陈正雷家里原来有一把祖传的大刀,重达120斤,1958年也进了村里的土高炉,变成了废铁渣。
没有武术器械,这难不住热情高涨的陈家沟的太极拳传人们。他们用铁锹、长把扫帚当作春秋大刀,学习刀术;用木棍、树枝当大枪,练习太极大枪;用秫秸杆代替刀、剑,练习短兵器。在房间里练习时,就用掸子、筷子当刀剑比画。在两三个月的时间里,陈照丕老人把陈家祖传的所有太极拳拳械套路尽数传授给了自己的徒弟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掌握这么多套路,是比较难的。陈正雷和师兄弟们就分工,某个人重点学习某个套路,然后在互相学习。
陈正雷在学习春秋大刀套路时,其中有一个“舞花竖刀翻身砍”,是个高难动作,要求练习者提着大刀,空翻一周,在空中变提刀为竖刀,人头朝下,脚朝上,从刀头上翻过去。许多人练不好这个动作,有的人还摔伤了。陈正雷练了几次,也翻不过去,最后把脚都崴了。
陈照丕老人看了很心疼,说:“要不把这个动作改得容易一些,别这么翻了,改成压刀翻身砍?”
“不,我一定要翻过去!”陈正雷犯了倔脾气,坚定地说。
陈正雷每天一个人悄悄地到黄河滩上练习这个“舞花竖刀翻身砍”。正是六月麦收时节,黄河滩上赤日炎炎,热浪滚滚,沙土地被太阳晒得烫脚。中午时分,人们都在歇晌,田野里空无一人。陈正雷手握一根小木棍(一开始不敢拿铁锹练习,怕伤着自己),就在黄河滩的沙土地上翻了起来。一次翻不过去,两次翻不过去,三次翻不过去……他就这么不停地翻着。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接着翻,直练得浑身汗如雨下,满身都是细沙子。这黄河滩松软的沙土地是最好的练功场地,任凭你跌扑翻滚,蹿蹦跳跃,而不让你受丝毫的伤害。就这样练了将近三个月,陈正雷终于能轻松地翻过去了。他又手持铁锹练,最后也能轻松地翻过去了。他欣喜若狂,兴冲冲地跑到陈照丕家。
“伯父,我能翻过去了!你看。”
说着,陈正雷手持铁锹,做了一个“舞花竖刀翻身砍”,利利索索的一个空翻动作,落地轻灵稳健,“大刀”翻身砍来,气势威猛雄健。
“看见了,看见了,我看见了。”陈照丕老人高兴得流下了眼泪,“我们的太极拳后继有人了!”
这年秋天,陈照丕老人带领着陈正雷、陈小旺等十几名学生、弟子来到温县体育场,在灯光球场上第一次表演陈式太极拳。这些来自著名的太极拳故乡的太极拳高手们都是什么样子呀!条件好一点的,穿着红色、蓝色的运动衣裤;条件差的,就穿着平时劳动时穿的蓝色、黑色的对襟中式衫,有的衣服上还摞着补丁;时髦一点的穿着绿军装。脚上,有穿圆口千层底布鞋的,有穿解放鞋的,有穿松紧口鞋的……褐衣布履,色彩驳杂。再看他们手中的“武术器械”,都是铁锹、长把笤帚、木棍、干农活用的三股叉……仿佛他们不是来表演武术,而是来干农活的。滑稽吗?是很滑稽。可是,当他们打起刚柔相济的陈式太极拳,舞动起手中的“十八般兵器”,这些纯朴的农民对传统武术文化的执著和热爱、对祖传技艺的钟情与虔诚,却感动了会场,也感动了天下。
二十年后,太极拳像白云一样飘落到世界五大洲,出现在北京亚运会的开幕式上,世界上无数人为太极拳的魅力所倾倒。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陈家沟的太极拳第一次亮相时的情景?也许,没有陈照丕老人和陈家沟人的坚韧和执著,就不会有今天太极拳故乡的盛况,中国的太极拳也会逊色不少。
让我们记住那次土得掉渣的陈家沟人的第一次倾情演出吧!那是一次最感人的演出,它表现出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民族魂——坚忍不拔,自强不息。
八、巨星陨落
陈家沟人的第一次武术表演,在温县引起了轰动,整个县城万人空巷,人们争相前去观看。县体委主任老安握着陈照丕老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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